孤叶浮萍第一卷泥里生学途志韵
第十四章第七节 1974年9月的晨雾是带着凉意的。
我踩着青砖路往教室去鞋跟敲在湿冷的砖面上溅起细小花纹的水汽。
军用帆布书包的背带磨得肩膀发僵帆布缝里还卡着昨天帮母亲搬煤的煤灰蹭在蓝布褂子上像块洗不掉的墨渍。
校门口的红漆木牌立在雾里“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字被露水浸得发亮字缝里凝着的霜气在晨光里一闪刺得人眼睛发酸。
木牌底下的泥土被往来的布鞋踩成烂泥混着红漆碎屑像摊没搅开的颜料。
校园里的标语比晨雾更密。
“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的横幅从教学楼二楼垂下来风一吹就鼓成灯笼边角卷着露出后面斑驳的墙皮。
墙根的牵牛花顺着标语牌的木框往上爬蓝紫色的花瓣沾着标语纸掉落的红漆碎屑。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大字刷在食堂外墙墨迹新得发亮把旁边老树的影子都染成了暗红色。
教学楼刚刷的语录最扎眼——“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红漆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像块烧红的烙铁。
广播里的批判声从每个墙角钻出来像没拧干的抹布湿漉漉地裹着每个人的耳朵——这是批判“右倾翻案风”最紧的时候连空气里都飘着股说不出的滞重。
教室是排灰砖平房墙缝里长着几丛野蒿。
窗户玻璃缺了三块糊窗的报纸是去年的《人民日报》边角被风撕出毛边露出里面泛黄的语录。
讲台两侧的标语纸卷了角“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忘”字被虫蛀了个洞露出后面的灰墙;“备战备荒为人民”的“荒”字沾着半截粉笔头是上学期谁扔的没人拾。
课桌腿歪歪扭扭有的垫着碎砖有的干脆缺了条腿用绳子捆在邻桌的腿上。
椅背上刻满了字“打倒美帝苏修”的刻痕最深里面积着经年的粉笔灰摸上去糙得硌手。
沈培青老师走进来时布鞋碾过地上的碎粉笔发出“沙沙”声。
他中山装的口袋鼓鼓囊囊插着三支钢笔——两支英雄牌笔帽磨出了白痕;一支褪色的金星笔杆上的漆掉了块露出底下的铜色。
“同学们”他的声音穿过教室撞在糊着报纸的窗户上“这学期要学毛主席最新指示批林批孔不能松。
学工学农学军一样不能落。
” 他的目光扫过来像晒谷场上的竹匾把每个人都滤一遍。
轮到我时后颈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上周在门口打了一下大桥来的陈建光家里被老爸修理过了他可能会点名批评我。
可那目光只在我脸上停了一瞬就移开了。
我攥着衣角的手松了松粗布衫被汗浸得发潮贴在背上。
第一堂是语文课。
老教师抱着油印教材进来怀里的纸页“哗啦”响。
课本封面的“毛泽东思想万岁”烫金掉了大半露出灰扑扑的纸基油墨蹭在指尖发黏。
里面夹着《为人民服务》的油印稿字是刻在蜡纸上的有些笔画糊了“死”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道没干的血痕。
还有几篇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社论纸页边缘卷得像海带。
“今天学《反对自由主义》。
”老教师用教鞭敲黑板粉笔灰簌簌落在他的蓝布褂子上。
“自由主义就是资产阶级的毒草。
”他开始朗读声音不高却带着股钻劲每个字都像钉钉子:“因为是熟人、同乡、同学、知心朋友、亲爱者……” 底下同学们的钢笔尖在糙纸上划“沙沙”声像春蚕啃桑叶。
我盯着课本上“自由主义”四个字忽然想起昨晚的煤油灯——母亲坐在灯影里用纳鞋底的粗线帮我缝书包带线穿过帆布时“嗤啦”响她的白发在灯光里泛着银光像落在布上的霜。
“木子。
” 我猛地站起来手心里的汗把课本洇出个浅印。
“要……要跟资产阶级思想斗听指挥服从革命需要。
”喉咙像塞了团干棉花每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全是报纸上的话。
课后老教师把一本《红旗》杂志递给我。
封面的烫金字闪着光“批判‘师道尊严’”几个字格外重。
他的手指划过标题指甲缝里嵌着墨渍:“出黑板报能用。
”我接过时闻到油墨混着他袖口的粉笔灰味还有点像母亲浆洗被单时的皂角香。
深秋的田野里稻穗沉甸甸地垂着穗尖的露水打湿裤脚冷得像浸在溪水里。
高一(1)班的人都弯着腰镰刀“唰唰”割过稻秆断口处渗着清汁溅在手上黏糊糊的。
我的手背被稻叶划了好几道血痕血珠渗出来很快凝成暗红的痂和稻穗上的泥点混在一起。
远处几个女生跟着农民学捆稻把。
老王伯的蓝布褂子后背汗湿了一大片晕成张深色的地图腰带勒出的印子里嵌着麦糠。
“粮食金贵!”他的声音裹在风里飘过来“杂草就是阶级敌人得连根拔!” 午休时田埂上坐满了人啃窝头的“咔嚓”声此起彼伏。
我从搪瓷缸倒出凉开水水顺着缸沿往下滴在地上砸出小泥点。
裤兜里的口琴硌着腿是早些年外婆出钱买的那把靠在老槐树下我摸出口琴轻轻吹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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